「情感就是被封閉在時間裡」

 

回憶,本來就是來自感官的感受;一個人身體上的味道,雙手的觸感,某一首歌的某一句歌詞。而就算是戲劇裡面被虛構的回憶,也同樣可以被感官引發。今天排練的主角是我,導演為了幫我好好感受所有新的國語獨白台詞,安排了幾個很有效用的練習。

 

第一個是那一段關於「命運」的獨白。我被放在一個圈的中間,十二位坐著對著我,先是用眼神來跟我互動,後來慢慢,當我說著我的台詞的時候,她們可以重複我的話,也可以用任何方法來打擊我,笑,推撞我,模仿我。很奇怪,在第一輪的互動中,當大家都全力恥笑著我的時候,突然有一團無名火湧上我心頭來;我並不能解釋那是什麼感覺,只是突然覺得這種站在笑聲中間又不能走出去的感覺很讓人不耐煩,但在那個生氣當中其實又藏着很理性的聲音跟自己的情緒對抗,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那麼生氣,很矛盾。一路下去,互動越來越激烈,我內心感受也隨著大家的節奏,越來越放大,既有對某一些恥笑我的人存有憤怒,也同時很心疼她們(的角色);最奇妙的,是當某一位(好像是寶姐姐)一直跟著我學我講話時,我突然覺得像是在跟自己對話,那種對話也許是最傷人的一種,因為你發現所有從自己口中吐出來的話,在指責別人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刺著自己的傷處,因為到最後,你仿佛會發現,是你自己根本沒有盡力讓事情不這麼發生,一切其實都是你的失敗。在練習當中我情緒非常激動和波動,但我沒有哭,反而是到完結後,眼淚才突如其來地散發出來。也許就是在那一刻,何韻詩和賈寶玉的哀傷重疊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們也討論了什麼是命運。其實我很信命,很相信命中很多事情早已經有一個大概的鋪排。就像是,你會遇到一些什麼人,你會漂流到什麼地方去,你什麼時候會離去,都是早就寫好的。又或者,像我一位朋友所說,其實每個人在輪迴投胎之時,都會先把接下來這一生的劇本角色都挑好。這生想感受什麼,接受什麼挑戰,都是預先選好的;到下凡後,每個人就是自己的導演。因此,我也相信,導演,也就是我們,隨著自己的性格把細節加上去;用什麼色調,什麼配樂,什麼剪接方法,都是屬於我們的選擇。以萬有引力的角度去想,樂觀積極的人,比起悲觀消極的人,當然會有機會遇到更多好的事,因為他們懂得去拿捏每一刻的快樂和珍貴。到底要拍一齣勵志片,還是一部悲劇,結局是大團圓還是留有一絲遺憾的open ending,一切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

 

最後一個exercise,是要讓我在各金釵的幫助下,去感受告別繁華那六封信的立體性。我閉上眼睛,讓他們一個一個靠近我,每一個人都要用身體的接觸或是聲音來讓我感覺到他們是六位中的哪一位。印象最深的,寶姐姐的哭泣聲音、襲人為我整理衣服的觸感、爸爸賈政那沉重的呼吸聲。在之前的三十幾場,我都是單純地用他們的外貌作為投射對象,但這個練習觸發到完全另外一種的官能刺激;就像是信中提及的每位本尊就在我的身旁,一些和他們的回憶片段被聽覺觸覺引發出來,而我就是帶著這些感官上新鮮的啓發來道出那些話。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獨白當中,藴藏著這類型的想像,這確實是讓那些文字立體化的一個很厲害的方法。

 

突然發現,「回憶,是由不同的感官組合而成」,這句不就是我們太虛幻境裡面的台詞嗎?我會在此刻巧合地寫出這一句,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註:此日誌將收錄在「賈寶玉」巡演日誌中,九月香港重演場內發售。)